毛姆

1:制造神话是人类固有的本事。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倘若他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令人惊奇或不可思议的事，人们就会贪婪地抓住不放，编造一个传奇，并予以狂热的信仰。这是浪漫主义对平庸生活的抗议。传说中的故事成为英雄通向永生最可靠的通行证。

7:但大海是那么平静、那么沉默、那么冷漠，你会突然被隐隐的不安困扰。或许只因我天性中的古怪（即使在当时，这种想法也很强烈），我感觉，这种绝大多数人所共有的生活方式不太对劲。我承认它的社会价值，我看到了它有序的幸福，但我骨子里有一股狂热，要我走一条更狂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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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愤怒的道德没有足够的力量对罪人直接加以惩罚，这总是令人痛心的。

11:那时我还不了解人性有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伪装，高贵中有多少卑鄙，邪恶中有多少善良。

12: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一个人掉进水里，游泳游得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他必须出去，否则就会淹死。”

女人的脑子真可怜！爱情，就知道爱情，她们以为男人离开她们只是因为他想要别的女人，你以为我傻到把我为一个女人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吗？

13:只有诗人或圣徒才会自信地期望，浇灌沥青路面，百合花会回报他的辛劳。

14:

良心是所有人的心灵警察，它在那里站岗，监督我们不要违法。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央堡垒的密探。人们极其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又极其害怕遭到他人的谴责，以至于自己把敌人招引到室内。它监视着我们，时刻警觉地保护主人的利益，只要主人冒出脱离群众的念头，它就立刻将这个念头扼杀。这么做将迫使他将社会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它是将个人与整体联系在一起的强有力的纽带。人们说服自己，某些利益高于自身利益，于是屈从于这些利益，并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

“你听我说，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界就运转不下去了。” “你这话说得真是蠢透了，哪有什么人愿意像我这样，绝大多数人只做普普通通的事就心满意足了。” 我想讽刺他一句。 “你显然不相信这句格言：凡人立身行事，务使每一行为堪为万人楷模。” “从来没听说过，但这是胡扯。” “嗯，这是康德说的。” “我不在乎，这是胡扯。”

当人们说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时，他们多半是在欺骗自己。通常，这么说的意思是，他们会自行其是，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古怪的想法。他们最多做出与大多数人意见相左之事，因为有左邻右舍的认可和支持。当你的非常规只是你那个群体的常规时，做到世人眼中的非常规并不难。相反，这会让他过分自大。他因为勇敢而自鸣得意，却不会遭受危险带来的麻烦。然而，渴望得到认可大概才是文明人最根深蒂固的本能。

转变可能以多种形式出现，也可能由许多方式促成。有些人需要一场大灾难，就像一块石头被狂怒的激流拍成齑粉。有些人则需要慢慢来，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思特里克兰德有盲信者的直率和使徒的残暴。

然而，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对这种解释提出了质疑：他从未对千篇一律的生活表现出不耐烦。如果他是被一种无法忍受的无聊束缚住了，仅仅为了挣脱恼人的桎梏才决心成为一名画家，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也很平常。但我觉得，他恰恰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最后，因为我是一个浪漫的人，我想出了一种解释，我承认，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这是唯一令我满意的。那就是：我问自己，他的灵魂中是否存在某种根深蒂固的创作本能，尽管这种本能一直被生活环境掩盖着，却百折不挠地增长，就像恶性肿瘤在活组织中不停长大，直到最后占领他的整个身体，强迫他必须采取行动。

15:当时的我和现在不一样，还认为人是表里如一的，当我发现这么可爱的一个人报复心居然这么强时，我很苦恼。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组成性格的成分极其驳杂。现在我很清楚，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宽厚、恨与爱，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灵里。

16: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她都会隐藏起来。她很精明地意识到，你老是诉说不幸，人们很快就会厌倦，而且不愿看到你的惨样。

17:

但我知道，促使她这么做的并不是善意。据说苦难使人高贵，其实不然。幸福有时会使人高贵，苦难多半使人心胸狭窄、满腹仇怨。

我厌倦了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我的朋友们继续过着平淡的生活，再也不会带给我惊奇，见面时，我很清楚他们要说什么，就连他们的桃色事件都透着一股子平庸乏味。我们就像从终点站开到终点站的有轨电车，连载客数目都大体算得出来。生活安排得太舒适了。我惊恐万分。

18:

他时常受伤，但他天性温厚，从不心怀怨恨。挨了毒蛇咬也不长记性，刚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他又温柔地把它揣进怀里。他的生活是用闹剧形式写成的悲剧。因为我从没嘲笑过他，他很感激我。他常常往我富有同情的耳朵里灌各种烦心事。最可悲的是，这些事很滑稽，他的故事越悲惨，你就越想笑。

他的同行毫不掩饰对他作品的蔑视，但他赚了很多钱，他们随便用他的钱包，一点都不客气。他很大方，缺钱的那些人，一面嘲笑他天真地相信他们不幸的遭遇，一面厚颜无耻地向他借钱。他很情绪化，但他很容易就被激起的情感里有某种荒诞的东西，你接受了他的好意，却不会对他心存感激。

19：美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艺术家通过灵魂的痛苦把它从混沌的世界中塑造出来。艺术家创造美，不是让所有人知道的。要想认识美，你必须重走艺术家的冒险之路。美是艺术家唱给你的一段旋律，想在心里再听一遍，你必须有知识、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21：他的笑容缓缓绽开，开始于眼中，有时也结束于眼中。充满了肉欲，既不残忍，也不仁慈，但会让人想到萨蒂尔半人半兽的欢乐。

29：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在我看来，如果爱情里掺杂了虚荣心，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其实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毕竟，已婚男人爱上别人这种事时有发生，热情过去后，他就会回到妻子身边，她也会接纳他，每个人都认为这很自然。为什么女人就该不同呢？

38：

世界冷酷无情。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世间，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去向何处。我们必须低声下气。我们必须看到寂静之美。我们必须低调地生活，不引起命运的注意。让我们寻求简单无知者的爱吧。他们的无知好过我们所有的知识。让我们保持沉默吧，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知足常乐，像他们一样温柔和顺。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遍体鳞伤的他回想起了母亲的柔情慈爱。他忍受多年的讥讽似乎压垮了他，布兰奇的背叛给了他致命一击，夺去了他乐观承受揶揄的韧性。他再也不能同嘲笑他的人一起笑了。他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39：人们在谈论“美”的时候太轻率了，他们对词语本身没有感受力，随随便便就使用这个词，使其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与成百上千微不足道的东西分享“美”这个名字，这个词的高贵被剥夺了。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词，人们都用“美”来形容，当他们真正与美面对面时，反倒认不出来了。他们用以装饰一文不值的思想的虚假夸大使他们的感受力变得迟钝了。

41：

也许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我们非常重视他人是否在意我们对他们的看法，并借助他们的在意操控他们。我们讨厌那些我们无法对其施加这种影响力的人。我猜，这是自尊心受的最重的创伤。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工夫谈恋爱。这是人性的弱点。我是男人，有的时候，我需要女人。当我的情欲得到满足后，我就准备做其他事了。我无法克服欲望，但我讨厌欲望，它囚禁了我的精神。我盼望有那么一天，我能摆脱所有欲望，不受任何阻碍，埋头工作。因为除了谈情说爱，女人不会干别的，她们对它的重视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她们想让我们相信爱情是生活的全部。爱情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懂得情欲。情欲才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作乐的工具。我受不了她们自称配偶、搭档、伴侣什么的。”

在长期的习惯使感觉变得迟钝之前，作家的本能中有某种令他不安的东西，他对奇特的人性感兴趣，面对这强大的吸引力，道德感变得软弱无力。他在思考令他有些惊异的邪恶时，内心有一种艺术上的满足感，但他的真诚迫使他承认，他对某些行为的谴责远比不上他对行为起因的好奇。如果一个恶棍的性格是完整的，且合乎逻辑，对于他的创作者是具有魅力的，尽管这是对法律和秩序的践踏。

42：

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他被囚禁在一座铜塔里面，只能用符号与同伴交流，而这些符号没有共同的价值，所以，它们的意义是模糊不清的。我们可怜兮兮的，力图把内心所珍视的东西传达给别人，但他们没有能力接受，因此，我们在世间孤独地行走，尽管肩并着肩，却并不同行，我们无法了解同伴，也无法被他们了解。

社会交往中，人们只给你看他希望别人接受的表象，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你只能通过他无意识的小动作和不知不觉掠过脸庞、转瞬即逝的表情加以推断。有时候，人们伪装得太完美，渐渐地，就真变成那个伪装的自己了。然而，在他的书或者他的画中，他却毫无防备地暴露了真实的自己。自命不凡只会暴露他的思想贫乏。涂了油漆貌似铁板的木条看上去也只是木条。如何假装独特都无法掩饰平庸的心灵。在一个敏锐的观察者看来，再随意的作品都会暴露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43：多数情况下，他们把各种活动分隔开，他们可以在从事一种活动时，暂时将另一种活动完全排除在外。他们有能力专注于眼下的活动，倘若一种活动侵犯了另一种活动，他们就会心烦。作为恋人，男女的区别是，女人可以整天爱，男人只能偶尔爱。（读者注：或许也有女性也是这么想的）

50：在我看来，一个人看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更有意义，考虑半小时就放弃了一生的事业，这才需要强烈的个性呢。贸然走出这一步，且绝不后悔，则需要更大的个性。

53：夜太美了，你的灵魂几乎忍受不了肉体的囚禁。你觉得它时刻愿意随着无形的空气飘远，而死亡酷似你的一位挚友。

54：

世界上尝试做一件事并能做成的人很少。我们的生活简单朴素。我们没有勃勃的野心。只有看到双手劳动的成果时，我们才会骄傲。心中既无怨恨，也无妒意。啊，我亲爱的先生，有人谈起劳动的幸福，说这是句空话，但对我来说，这句话的意义大极了。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在这里，这个偏僻的海岛上，他似乎完全没有像在家乡那样惹人厌，相反，得到的是同情。他的古怪行为被宽容地接受了。对于这些人，无论是本地人，还是欧洲人，他当然是个怪人，但他们见惯了怪人，所以见怪不怪。世界上有的是做怪事的怪人。也许他们知道，一般人并不是他想成为的那个人，而是他必须成为的那个人。